肉汤里的温情
"六萬塊錢啊,全給了外甥,卻空著手來喝我家的羊肉湯!"我對丈夫周建國小聲抱怨著,手裡的勺子在鍋裡攪得啪啪作響。
周建國坐在八十年代末买的那張深褐色木沙发上,抬头看了我一眼,又低头继续翻看《江蘇日报》,那份报纸已经被他翻得起了毛边。
"你别光顾着看报纸,说句话呀!"我手上的动作更加用力,锅里的羊肉汤溅出几滴,落在灶台上,发出"滋滋"的声音。
"巧云,消消气,你妈也是一番好意。"建国放下报纸,揉了揉发酸的眼睛,他最近加班太多,眼角的鱼尾纹又深了几分。
"好意?给外甥六万上大学,给自己亲孙子啥也没有,这叫好意?"我用围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,八月的天气闷热,家里那台"红梅"牌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,却驱不散厨房里的热气。
我叫李巧云,今年四十有五,是县棉纺厂的一名普通女工。
丈夫周建国在县机械厂当车间主任,我们育有一子周志明。
1999年的夏天,我们家和大姑子家同时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,儿子志明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,外甥高远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。
那是个特殊的年份,"下岗"这个词像一把无形的刀,悬在每个工人头上。
国企改革如火如荼,我们县城里的老厂一个接一个地陷入困境,职工们站在厂门口,眼神空洞地望着贴在公告栏上的"改制方案"。
我和建国的单位虽然暂时保住了,却也是朝不保夕,单位时常拖欠工资,每月只发一点生活费,刚够糊口。
"咱们的志明争气啊,省重点,一门心思要当老师。"每当说起儿子,建国的眼里就有光,他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,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够"跳出龍門"。
志明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,知道家里不宽裕,从不乱花钱,高中三年,他的校服袖口都磨白了,也不肯换。
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,他第一句话是:"爸,妈,學費的事儿你们别担心,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。"
我和建国面面相觑,最终还是决定:孩子的大学梦不能耽搁,无论如何也要供他读完大学。
我们省吃俭用,又向亲戚借了点,凑了五千块钱作为儿子的第一学期学费和生活费。
那时候,五千块可不是小数目,相当于我们夫妻俩半年的工资总和。
"这钱你拿着,别乱花,省着点用。"临出门那天,我把钱塞进志明的衣兜里,又往他行李箱里塞了几双我亲手缝的布鞋和一大包老干妈。
八月的一个周末,婆婆徐秀兰通过大姑子传话,说要来我家吃饭。
婆婆自从五年前公公去世后,就一个人住在离我们家十里地的老屋里,平时来往不多,这突然要来,倒让我有些诧异。
"大概是想看看志明考上大学的喜事吧。"建国这样猜测。
为了这顿饭,我特意去市场买了最好的羊肉,炖了一锅香气四溢的羊肉汤,又炒了婆婆爱吃的回锅肉和青椒土豆丝。
那台"金鱼"牌收录机里放着邓丽君的《甜蜜蜜》,是建国最爱听的歌,他说这歌旋律像是从蜜罐子里流出来的。
婆婆穿着一件碎花布衫,提着一个编织袋来了,进门就嘟囔:"哎哟,这天儿热死个人咯!"
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,头发已经花白,但精神却很好,一进门就开始张罗着帮我摆碗筷。
饭桌上,婆婆滔滔不绝地讲着外甥高远如何优秀,如何考上了北京的名校,还有他的英语多么多么好,能和外国人说话。
我和建国只是偶尔应和两句,心里却暗暗为外甥高兴。
"高远这娃儿,打小就灵醒。"婆婆喝了一口汤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"这汤炖得好,香!"
她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,满足地咂了咂嘴。
"秀芳那日子过得紧,高远他爸早走了,就靠她一人撑着。"婆婆说着,脸上露出一丝疼惜。
我点点头,大姑子确实不容易,守寡多年,靠卖手工艺品养活一家老小。
"所以啊,"婆婆话锋一转,"我把积蓄的六万块全给了高远,让他安心在北京读书,你们说,这钱花得值不值?"
听到这话,我手中的筷子差点掉到桌上,六万块啊,那可是普通工人好几年的积蓄!
我望向建国,他只是低头喝汤,一言不发,喉结上下滚动,似乎在咽下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。
"我这一辈子没啥出息,就盼着孙子能有出息,高远这娃儿争气,能考上北京的学校,那可是整个县里都没几个呢!"婆婆说这话时,脸上洋溢着自豪。
"志明考得也不错啊,省师范大学,您给他准备了多少呢?"我忍不住问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。
婆婆愣了一下,随即笑道:"哎呀,你们小两口工作都稳定,不像秀芳家,再说,志明是男孩子,应该多锻炼锻炼,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嘛!咱们江苏人,重要的是读书出人头地,不是吗?"
她笑着夹了块羊肉,丝毫没察觉我的情绪变化。
"妈,您喝点汤,这是今早现宰的羊肉,新鲜着呢。"建国赶紧岔开话题,给婆婆盛了一碗汤。
那顿饭我吃得索然无味,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,闷闷的难受。
饭后,婆婆看了会儿电视就回去了,临走时还夸我炖的羊肉汤好喝,说改天再来尝尝。
送走婆婆后,我对建国发了火:"你妈太偏心了!志明是她亲孙子啊!高远再好,也是外甥,凭啥给外甥六万,给亲孙子一分不出?你倒是说句话啊!"
我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,这些年,我对婆婆可没少孝敬,逢年过节送东送西,平时有好吃的也总会送去一份,谁知道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。
建国沉默良久才说:"巧云,人各有难处,别太计较。"
"计较?我这是计较吗?我这是为咱儿子讨公道!"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抹眼泪,"你说句公道话,你妈这样做对吗?"
建国叹了口气,点了一支"红塔山",深深地吸了一口,烟雾在灯光下缭绕。
"明天还要上早班,早点睡吧。"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转身走进了卧室。
那一夜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满脑子都是婆婆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还有建国的沉默,这让我更加心烦意乱。
第二天一早,我去菜场买菜,碰见了住在隔壁的王大婶。
"听说你儿子考上大学了?恭喜恭喜啊!"王大婶拉着我的手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"谢谢,谢谢。"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。
"现在娃娃上大学,可是要花不少钱呢,我家那小子去年上大学,开学就花了七八千呢!"王大婶边挑菜边说道。
我的心又是一沉,想到婆婆给外甥的六万块,再想想我们东拼西凑的五千块,心里顿时酸涩难当。
"听说你婆婆给你那外甥送了不少钱?"王大婶突然压低声音问道。
我一愣,没想到这事儿都传开了。
"是啊,六万呢,给我们家志明一分没给。"我苦笑道,心里那点委屈又涌了上来。
"哎呀,这老人家也太不像话了,重外轻内的,你可得跟建国好好说说,这可使不得!"王大婶一脸义愤填膺。
我点点头,心里更加难受,这事儿传出去,我的脸面往哪搁?
回家路上,我碰见了邻居家的小李,他正骑着自行车准备去上班。
"巧云姐,听说志明考上大学了,恭喜啊!"小李停下车,笑着说道。
"谢谢,你家小芳最近怎么样?"我强打精神问道。
"挺好的,正准备明年高考呢,可愁死我们了,这学费可不是小数目啊!"小李叹了口气。
我想告诉他,学费确实是个问题,但我更想说的是,亲情有时候比学费更令人心痛。
两天后,大姑子王秀芳突然来我家,手里提着几斤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黄桃,那是她自家院子里种的。
"巧云,你在家啊,我来看看你。"秀芳站在门口,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尴尬。
我让她进来坐,给她倒了杯茶,心里却有些不自在,总觉得她是因为那六万块钱的事儿来的。
"这桃子是自家地里刚摘的,你尝尝,甜着呢。"秀芳把水果放在桌上,欲言又止。
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家常,谈起儿子们上大学的事,秀芳突然红了眼圈。
"巧云,妈给高远的钱,其实是……"她吞吞吐吐地说,"其实是高利贷……"
"啥?高利贷?"我惊得站起身来,"您这话什么意思?"
秀芳深吸一口气,终于道出了实情:"妈这两年一直有高血压和心脏病,需要长期吃药,那些钱原本是她的养老钱和医药费,可架不住我家的情况,高远考上北京的学校,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,一年至少两万,我实在拿不出来了,就和妈说了,妈二话不说就把钱都给了我,但实际上,她把房子抵押了,借了高利贷……"
我震惊了,继而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。
原来我一直误会了婆婆,我只看到了表面上的偏心,却没有看到背后的苦衷。
"你别自责,妈不让我告诉你们,说怕你们担心,她说她这辈子没读过书,就希望孙子们能读好书,出人头地。"秀芳擦了擦眼泪,"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,所以才来告诉你真相。"
我愣在那里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秀芳离开后,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回想着这些年和婆婆的点点滴滴。
年轻时的我性子急,和婆婆没少有矛盾,但婆婆从未对我恶言相向,反而是我,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就对她发脾气。
渐渐地,我开始了解到婆婆年轻时供养过自己的弟弟上大学,没念过书的她一直视教育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。
更让我意外的是,五年前,建国的厂里效益不好,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,婆婆也曾偷偷借高利贷给了我们三万块,帮我们度过难关,从未提起过要还。
那是1994年,我们县城里的工厂开始大面积亏损,建国的工资从三百多一下子降到了一百多,还经常发不出来。
那段时间,志明上初中,正是用钱的时候,我们夫妻俩愁得不行,连房租都交不起了。
就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,婆婆突然送来了三万块钱,说是她的养老积蓄,让我们先用着,等有钱了再还给她。
当时我们感动得不行,没想到这钱竟然也是高利贷。
"你早就知道了,是不是?"晚上,我质问建国。
建国点点头,眼眶湿润:"妈不想让你们知道,怕你们担心,她说她这辈子没啥本事,就这点钱能帮上孩子们,已经很满足了。"
我突然泪如雨下,想起婆婆那天来我家时,衣服上的补丁和手上的老茧,她明明可以用那些钱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,看看病,却全都用在了孩子们身上。
第二天一早,我炖了一锅羊肉汤,放了婆婆最爱的山药和枸杞,又蒸了一锅发面馒头,亲自送到婆婆家。
老屋的门半掩着,婆婆正在院子里浇花,见我提着食盒来了,惊讶地瞪大了眼睛。
"妈,这是志明特意让我给您炖的羊肉汤,说大学没问题,您别操心了。"我把食盒放在桌上,声音有些哽咽。
婆婆眼中泛起泪光,握住我的手说:"巧云,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,可我这辈子没念过书,就盼着下一代能读好书。你和建国比我强,比我明白事理,志明这孩子争气,考上了省重点,我这心里啊,美得很!"
望着婆婆饱经风霜的脸,我忽然理解了,在这个变革的时代,两代人的价值观虽有差异,但对孩子的爱却是相通的。
"妈,您别担心,我们会照顾好志明,也会帮衬着秀芳家,咱们是一家人嘛。"我握紧婆婆的手,心里暗暗发誓,一定要尽快赚钱,帮婆婆还清那些高利贷。
婆婆笑了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:"你这孩子,总算开窍了,来,坐下一起喝汤,我尝尝你的手艺有没有进步。"
那天,我和婆婆聊了很多,关于过去的日子,关于孩子们的未来,也关于彼此的心结。
回家的路上,我的心情出奇地轻松,仿佛多年的隔阂在那锅羊肉汤中融化了。
志明和高远开学前,我们全家一起吃了顿团圆饭,饭桌上,婆婆给两个孩子各包了一个红包,虽然金额不多,但那份心意却弥足珍贵。
"奶奶,您别担心,我上大学以后会申请勤工俭学,绝不会让您和爸妈太操心的。"志明握住婆婆的手,郑重地说道。
婆婆欣慰地点点头,眼里闪烁着泪光。
后来,志明和高远都顺利完成了学业,志明成了一名数学老师,高远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,两个孩子常常回来看望我们,也不忘看望婆婆。
婆婆活到了八十五岁,临终前,她握着我的手说:"巧云,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,我这一辈子,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孩子们有出息,现在心满意足了。"
我眼泪直流,想起那年的羊肉汤,想起我们之间曾经的误会和随后的理解。
人生就是这样,在误会与理解中前行,在苦涩与甘甜中成长。
那锅羊肉汤里,氤氲着的不只是肉香,还有我们这个普通家庭里复杂而真挚的亲情,那是任何金钱都无法衡量的珍贵财富。
如今,每当我炖一锅羊肉汤,我都会想起婆婆,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代,想起我们一家人在困境中互相扶持的日子。
我知道,无论时代如何变迁,亲情永远是人世间最温暖的港湾,而理解,则是维系这份温暖的关键。
那锅羊肉汤,早已喝完,但它的温情,却在我心中永远留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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